安然教训（上）：一个设计存缺陷的电力市场与一匹贪婪的狼

　　安然在美国加州没朋友。

　　原北美地区头号天然气和电力批发销售商安然公司代表在加州联邦俱乐部准备上台演讲前，被一位抗议者往脸上砸去了蓝莓派。

　　“他们赚走了1亿3千2百万，我们却付不起电费。”

　　这一幕发生在2002年描述安然秘密交易策略的备忘录披露之后。

　　成立于1985年的安然公司，从天然气管道运输业务起家。1993年底获得由联邦能源监管委员会（FERC）颁发的电力经销商执照，正式进入电力领域。在1994年7月，其北美交易公司进行了第一笔电力交易。

　　原本四平八稳的电力行业里来了一匹对金钱嗅觉无比灵敏的狼，猎物便是制度的空子。

　　199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全国范围内的《能源政策法案》（Energy Policy Act,1992），随后FERC颁布Order 888，奠定了能源行业放松管制的大环境，要求公用事业公司开放电力传输系统，开始建立电力批发市场，而安然是这场变革中最具代表性的推动者和投机商。

　　让这家公司兴奋的其中一个地方是加州，此地当时是全美最受欢迎、经济实力高于其他许多州。

　　当年加州电力市场人为偏废中长期交易，把电量都压到现货市场中，电价由现货供需形势主导，在批发市场买电的公用事业公司没有避险“后路”，安然抓住漏洞，利用电网阻塞、天气及燃料供应等方面的变化，将众多金融交易技巧应用到电力交易中，联合其他市场主体，虚报信息，操纵市场。FERC发布的调查报告里提到，安然等交易商操纵市场，抬高电价，加重了危机。

　　纵使安然曾在推动零售市场放开，让电力用户享受放松管制带来的红利中也有所尝试，却丝毫未能弥补它给加州电力消费者带来的痛。

　　现货市场和金融交易是两个令人激动的词，容易蒙蔽改革者的双眼，或急于求成或过于理想主义。回溯安然推动、参与、操纵市场的过程，也许会给国内正在经历电力市场改革的参与者们以警示和启发。

　　拥抱“放松管制”

　　“既然不能抱管制的大腿，那就拥抱放松管制。”

　　安然公司成立之时正值美国天然气市场开始放松管制之时。

　　1985年，FERC发布第436号（FERC Order No.436）决议，将天然气运输与销售分离，即用户可在现货市场中购买比以往管制价格要低的天然气，同时单独和管道公司签订运输合同。

　　以前，尽管安然的负债率较高，但由于公司受到能源管制政策的保护，利润相当稳定，但放开价格管制意味着能源市场的竞争更加激烈，随着盈利波动性上升，安然的债券一度从曾经的“投资级”变为“垃圾债券”。

　　在市场剧变之时，如何寻找业务增长点来扩大规模，并保持利润的增长？

　　时任总裁肯•莱（Ken Lay）提出了新的方向：放松管制把天然气业务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受管制业务，另一个是不受管制的业务，而业务增长的机会将在后一领域。

　　用户到现货市场中购买天然气需要面对的是灵活多变的价格，这使得市场主体原先的购销计划和定价方式都将面临挑战，而对安然来说却是一大机遇。

　　“既然不能抱管制的大腿，那就拥抱放松管制。”这是当年安然公司的转型策略。

　　而事实上，莱的野心并不止于“拥抱”放松管制。

　　早年在FERC前身机构担任高级幕僚时，莱就是能源市场放松价格管制的坚定支持者。公司的华盛顿分部里，有百余名政策游说人员专门负责影响FERC、美国证监会（SEC）、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等主管部门，以期其制定有利于放松管制的政策。据新华社2002年2月2日报道，莱承认，曾向布什总统的人事主管提交过一份大约有八名联邦能源管制委员会候选人的名单，其中两人最终得到了任命。

　　199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全美范围的《能源政策法案》，随后FERC Order888出台，拉开了电力工业去管制化的大幕。对于电力来说，将有两个方面面临改变：一是新一代独立发电商出现，他们不再在“有保证”的市场中卖电，而是可以将产品出售给任何人；二是公用事业公司要开放系统，即任一电力生产者和供应商都有平等付费使用的机会。这意味着，电力批发市场即将形成。

　　当安然决定在非管制业务环节大展拳脚时，还不得不提及一位重要人物——杰弗里•斯基林（Jeffrey Skilling）。

　　曾是麦肯锡咨询公司高级合伙人的斯基林于1990年加入安然金融公司，作为安然交易业务的总负责人，斯基林指出安然在天然气交易市场的创新能够延伸到其他市场。

　　尽管安然也从事原油交易，但并不是“先行者”，而电力以前从未“开放”过，将是一个新的机会。和几年前的天然气市场放松管制相比，电力放开有一定的相似性：行业即将重构，资本密集，信息公开程度低，标准与规则相对宽松，价格信号模糊，买方应对风险的灵活性低等等。

　　安然再次找到了其创新才华的用武之地。

　　联合天然气与电力

　　安然要成为加州最具竞争力的电力供应商

　　1993年末，安然获得了由FERC颁发的“电力经销商”执照，同时建立了一个独立的电力交易公司，1994年7月，安然北美交易公司进行了第一笔电力交易。

　　此时电力批发市场刚刚开始建立，传统电力公司对市场还在为获得交易技巧而发愁。据记载，一位资深能源交易商曾回忆，当时一名公用电力公司的交易员在接到询问电力报价的电话后，对每位感兴趣的买方都报的是相同价格，并没有根据买方的需求急切程度以及所需电量而调整报价。

　　过去，公用电力公司是以成本为基础的管制公司，现在不得不进入一个以市场为基础的环境争取利润，而大部分公司并未迅速适应。安然虽然不是第一个从事电力交易的公司，但它早期在天然气市场中的交易使其获得了一定优势。

　　《安然沉浮》一书里描述过安然公司进行交易的工作状态，早上八点钟之前，同一地区不同交易部的总负责人要召开“晨会”，每个地区各种不同的交易部交换相关信息；八点之后，进入竞赛状态，在显示各种价格和新提示的电脑屏幕包围中，开始一天的买卖交易。每天的交易都是从早到晚，和华尔街一样，没有午休时间，许多人直接在办公桌上用餐。

　　据后来哈佛商学院的案例分析材料，安然和领头投资银行、咨询公司竞争，招聘最优秀的商学院毕业生，同时聘用研究员和工程师。他们可能收获年薪100%的奖金奖励，当然，绩效排名最末的20%也可能面临解聘。

　　1995年初，安然几乎占据整个电力批发市场20%的份额。

　　不过，电力因其运输的困难性、需求的变动性和不可存储性，比天然气交易要复杂得多，不仅需要对极具地方特色的能源市场十分熟悉，勘察输电网、区域电力市场，以及其他交易商对电网的使用顺序，还要学习发电成本如何计算，发电厂反应能有多快，交易中心在何处等。

　　为了把天然气和电力联合在一起，安然于1996年7月宣布收购公用电力公司波特兰通用电力公司。波特兰通用电力公司在美国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为65万用户提供电力。安然准备把天然气、交易、风险管理和波特兰通用电力公司在电力生产经营、运输、分销等方面的技术联合起来。

　　同年4月，纽约商品交易所引进了两种电力期货合约，其中一种以加州和俄勒冈边界的供货为基础，而波特兰通用电力公司在这个重要的交易点附近有具备输送能力的大批资产。由于与加州地理位置临近，安然能够将低价的电力出售给加州。

　　这个时候的加州，刚刚通过立法在电力领域放松了管制，安然想在这个全美人口密度最大的州成为最具竞争力的电力供应商。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天然气现货市场的经验及其收购的电力公司为安然在电力批发交易中获利立下不少“功劳”。

　　“游戏规则”订立

　　没有人讨论批发市场的价格，可能比政府定价要高

　　近百年来，加州电力行业都是围绕三家私有垂直一体化的公用事业公司（IOUs）来运作的，包括太平洋燃气电力公司（PG&E），南加州爱迪生电力公司（SCE），圣地亚哥燃气电力公司（SDG&E）。

　　他们拥有并运行发电、输电和配电设施，为其特许经营区域内的所有用户供电，价格、成本、服务受到加州公共事业委员会（CPUC）的严格管控。虽然大部分电力可以通过自家发电厂供应，但他们仍需要从西部其他州、加拿大和墨西哥的长期市场中买电。

　　1993年初，工商业用户反映，加州电价比美国西海岸多地都要高，而这正是由于垂直一体的垄断结构造成的，纷纷指责对核电站的巨大投入，昂贵的电力长期合同，过剩的发电能力和成本高昂却效率低下的能源监管机构。

　　CPUC迫于压力，对电力行业结构和效率进行了详细考察。1994年4月，CPUC为电力行业构建了一套“彻底”的改革方案，建立电力批发市场，新电厂将不再受到管制，而是直接进入批发市场中卖电，用户则通过当地公用事业公司从批发市场中买电。相关利益主体对方案讨论了两年之后，1996年，CPUC终于正式发布改革决定，同年，加州立法委员会在修改相关条款之后，通过了改革法案（Assembly Bill 1890）。

　　法案提出，三大公用事业公司要把各自输电系统的运行控制权移交给独立调度机构，并将发电设施卖给Duke，Dynergy, Reliant, AES和Mirant这五家新的市场参与者，而且没有要求这几家买主将这些发电机组所发的大部分电量以固定价格卖给“三大”，即不允许与电厂签订长期合同，“三大”必须到现货市场中购买给终端用户提供的能源。

　　与此同时，为了让“三大”收回对发电资产的前期投资，重新签订电力批发合同，给了他们4年的过渡时间。在此期间，电力零售价格将“冻结”在1996年的水平。

　　美国麻省理工大学资深教授Paul L. Joskow在分析加州电力危机的论文中提到，当时的假设是批发市场电价比受管制的零售市场价格要低得多，毕竟，改革方案是在供大于求的情况下设计的，初心就是让消费者能在市场中买到更加便宜的电，没有人讨论批发市场的价格可能比政府基于供电服务定出来的终端电价要高。

　　“三大”还将帮助建立两个非盈利性机构：加州独立调度中心（Cal ISO）和加州电力交易中心（Cal PX）。前者负责运行“三大”的输电网络，实现电力实时平衡，购买辅助服务和管理线路拥堵等；后者负责运营日前市场，通过接收供需双方报价信息，形成统一出清价格。不过，在PX中成交的供应商只需履行金融合同，而非电量合同。

　　批发市场中还有一个角色，计划协调商（Scheduling Coordinator，SC）。在遵守调度规则和条件的前提下，非公用事业公司发电厂，没有发电资产的批发市场交易商，西部电力系统（包括加拿大、墨西哥）的垂直一体化公用事业公司等都可以注册成为SC。Cal PX也是一个SC，“三大”被要求将各自手上的负荷向PX报送。SC依据买卖双方签订的双边金融合同来组合的供需资源，并向Cal ISO报送发用电计划。

　　这也体现了FERC提出的“无歧视开放电网”的原则，而安然就是其中一个SC。

　　当时，对如何指定批发市场细则，CPUC内部分为两个派别，一方支持采用1990年曾在英格兰和威尔士应用的“电力库”模型，另一方倾向于“双边合同”模型，基于已经建立起来的，包括管道运营商、生产商、交易商和买方的天然气现货市场。

　　在Joskow看来，市场设计缺乏细致的分析和思考，理想主义占了上风，最终结果是加州设计出了看似精密而复杂的电力批发市场。

　　市场危机爆发

　　改革还没完成，更加严重的加州能源危机出现了

　　新的批发与零售市场于1998年4月正式运行。

　　2002年8月，FERC对电力和天然气市场被操纵的初始调查报告（DOCKET No. PA02-2-000）中提到，前两年市场运行相对顺利，平均价格约为33美元/MWh，确实低于管制时期基于成本的定价。

　　但实际上，危险的苗头已经开始出现。

　　1998年7月，替代备用（Repalcement Reserve）价格高达2500美元/MW。随后的几天，ISO削减了一半需求，但还是无法阻止价格飙升到7月13日的9999.99美元/MW，据说没有再高是因为这是系统报价软件可以承受的最高值。与此同时，日前市场和实时市场价格也创历史新高。

　　ISO管理部门向FERC发送紧急文件，请求允许在辅助服务和实时市场中制定价格上限，FERC很快批准。同时，FERC要求ISO的市场监管委员会（Market Surveilance Committee, MSC）准备相关报告，分析当下现货市场和辅助服务市场的情况，ISO的报告提及市场规则存在漏洞，纵容市场参与者行使单边市场力。

　　对于市场，FERC主要监管上游批发市场，CPUC主要监管零售市场。加州市场建设期间，FERC成员虽然对其中一些细节持保留态度，但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尊重加州政府和利益相关方协商之后得出的方案。而当越来越多的问题浮现出来后，FERC对加州的提议慢慢变得谨慎，并针对问题给予指导。

　　ISO 1999年的年报中写到，市场启动两年间，对规则进行了约30处微调，PX也多次更改运行条款。但更多问题不断浮现：新电厂建设速度缓慢，需求增长快于预期，备用容量迅速减少，低迷的零售市场等。1999年下半年，FERC终于重视起来，要求加州对现有规则进行彻底的改革，而不是针对个别问题进行小修小补。

　　遗憾的是，改革还没完成，更加严重的危机出现了。

　　2000年5月，实时市场的出清价格首次达到当时确立的价格上限，日前市场的月平均价格达到316美元/MWh，这几乎是管制时期价格的10倍；旧金山等地开始轮流限电，经常出现每个街区停1个小时。

　　至此，加州能源危机彻底爆发。（eo记者 姜黎）